工厂售后维修部的领导，人人叫他邱主任，是个和蔼的小老头。话多，喜欢炫耀他那二十几岁读博士的女儿和人生哲理。
“以后，你就喊我师父吧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个父，不是《傅雷家书》那个傅。”
不学无术的海卫，哪里知道傅雷是何许人也？只顾点头附和，语气诚恳应道：“是，师父。”
“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，不去求学深造，跑来厂里修什么机器人？为了那碎银几两，买几杯快活酒，一晌贪欢，到头来得一场空。”
和海卫家的不倒翁保姆机器人不同，凌云机器人厂出产的机器人是仿人形机器人。此时维修车间堆满了等待维修的机器人，凌乱不堪，工人在金属电缆间作业，偶有火花四溅，空气中尽是电流接触瞬间发出的“嘶嘶”声。
“喂，小李子，长点心吧，上次火灾差点害了公司破产，还不吸取教训呐！”他扯着嗓子喊，无人回应，海卫便不知道小李子是何许人也。
“不瞒你说，我年轻时和你一样，贪杯，现在落到这般地步，不像我女儿……”
“当了部门的头，不也挺好的么。”海卫嘀咕道。
“五十岁才当了这么个个小头目，人生还有什么盼头？你不懂！你看我女儿，年纪轻轻，才二十五岁，可人家博士快毕业了，前程似锦，人生可期。”
“不读书咯，不是这块料。”
“行了，既然来了，就好好干吧。不过我提醒你一句，这里有个人你不能惹，招工的老金，认识吧？一头黄毛，不穿工服常年穿着一身大一号西服的那位就是了。”
坏了，看来黄毛名声在外，时运不济，没进厂就惹了地头蛇了。海卫好奇老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，问道：“这个老金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“就一混混，啥也不是。”
“那他凭什么这么嚣张跋扈？”
“胆大缺德呗，社会上多的是我这种怯懦圆滑的人。”
见海卫不语，便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：“他这人平常还挺客气的，我们和他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，不用太担心。”说着打开维修部主任办公室的门，黄毛赫然坐在他的位置上，双脚踏着一双靠色尖头皮鞋，鞋底沾了油污，在邱主任的机械图纸上肆意抖动。
“呀，金主任您还没走呢？我这缺人手，招待不周，见谅见谅，我这就给你泡茶！”
他打开油渍斑斑的陈列柜，从里面掏出一罐铁观音。
“站住，邱老头，你这主任怎么当的啊？有手下还自己亲手泡茶，那你要这毛头小子来这干嘛？骗吃骗喝骗工资呐？”
“你管这叫客气？”海卫在邱主任耳边嘀咕，邱主任连忙使眼色让他闭嘴。
“小声嘀咕什么呢？不懂规矩是吧？”
老金抓起邱主任桌上的金属球，用力一掷，银光晃晃朝海卫飞过来，海卫根本来不及躲闪。可那银球欺近额头时，迅速展开了两扇翅膀，喷出一道气浪，做出了空中刹车杂耍般技巧，海卫大为震撼。
“这球是你做的？”海卫喜出望外。
邱主任没有搭理他，这缓速球自然是受他那爱拿球砸人的老板高凌云启发而设计的。他伸手抓住缓缓落下的银球，陪笑道：“老金你放心，这小子我一定替你好好管教！”
黄毛挑事不成，怒火攻心，耳朵已烧成了铁。但一时也找不出再撒野的理由，自知无趣，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离开。“你给我小心点。”
当时并不知他是在威胁谁，几天后邱主任鼻青脸肿来上班时，海卫便知道黄毛是杀鸡儆猴——黄毛小子治不了，老弱病残我还不是手到擒来？
缺德的味道。
“师父，是不是黄毛找你麻烦了？”
“我的小祖宗，别再叫他黄毛了，哪怕你叫他一声金毛，也能少给我惹点麻烦。”
“真是他揍的？”
邱主任扶起他滑落的眼镜，瞪了他一眼，说：“少惹事，干活去。”
海卫见他执拗，心中有了主意，说道：“师父，你那缓速球怎么做的？我想学。”
“想学？月底前你要是能按时把这个角落的机器修好，我就教你。”他指向东北角一堆被拆卸得七零八落的机械残肢，说道。
“你这不是为难我吗？那些都是有机械故障的机器，别说修，到月底，拆我都拆不完。”他指了指西南角的机器人，“修好这边的成不成？”
西南角的机器人一个个排列有序，结构完整，连着电缆，像整装待发的士兵。这部分机器人只是软件有毛病，升级更新打补丁即可交货，海卫算盘打得响，根本打动不了邱主任。
“哎呀，我说徒弟啊，我给你机会了，你不想学，我有什么办法呢？”
海卫从小对机械十分感兴趣，因而学起维修也是手到擒来，不到一周，对凌峰厂的保姆机器人优劣长短，已是了然于胸了。
家庭保姆机器人机械故障各种各样，常见的比如伺服电机老化、连杆脱落打滑、异物卡死关节等等，这些常见故障修理起来并不困难。然而车间东北角堆积的，却是患有疑难杂症，维修工人不愿或无法修复的机器人。经年累月，有些型号连零件都已停产，这让海卫头疼不已。海卫不知道邱主任有何执念一定要他修理这堆废物，还言之凿凿说“自有我的道理”。
海卫只好硬着头皮干，通宵达旦加班，也找到了一些诀窍。这里每个机器人的故障部位都不一样，同型号通过重新组合，已经有不少机器人重新返岗了，这令海卫倍受鼓舞。负责软件更新的小伙伴，见他勤奋刻苦，也渐渐改善了态度，对他是有求必应，连年代最久远的工程机，也专门为他找到了相匹配的软件版本。
一晃眼，期限将近，能够重新组装的机器人都已维修完毕，剩下的机械残肢，在海卫看来，已是回天乏术。他忽然想起初来维修车间时，看到的也是这番景象，他不由得猜测，曾经也有人，面对这堆残骸，和他一样无计可施，愁眉不展。
他们放弃有他们的退路，可我没有！
他只好求助师父，师父在办公室悠哉悠哉，品茗玩球。自从海卫来了以后，整个维修部的工作似乎变少了，见他愁眉不展，赶忙微笑道：“好徒弟，来坐，怎么这么消沉？有什么事跟师父说！”
“有些机器人我修不了。”
“哎，不要这么执着，人嘛，有可为有可不为！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，“我懂了，你是想学这个？”
说完拿起缓速球朝海卫脸上一扔，海卫轻而易举接住。他把球捏在手里，从翅膀之间镂空的弧面可以勉强窥探到一部分零件，喷气孔、平衡陀螺仪、百足虫脚般翕动的金属弹片……精美绝伦的人类智慧结晶。
“我教你就好了，之前的话我收回！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微型电路板和一张数据盘，“这是控制板，电路图、零件图、装配图都在数据盘里面，拿去！”
海卫退却了，技术的历练，常常也会强化一个人在追求结果上的执念。
“你不常说嘛，君子无功不受禄。”
“有骨气！可你要知道，这堆机器人考验过的人不计其数，我便是其中之一，你已经是我们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了！”
“就没有办法了吗？”
“机器和人一样，寿终正寝，家常便饭。”他顿了顿，又说，“我当年也和你一样，也绞尽脑汁，后来没有坚持下来。年长一点以后，我发现我们失败的原因都一样，过于死板，失去了想象！这些机器人都是无主之物了，谁规定了我们要把它们恢复原貌呢？”他绕有异味地儿拍拍海卫的肩膀，拿走缓速球再度抛出，缓速球竟变成了回旋镖又回到了他手中。
海卫恍然大悟，谁说打球一定要用拍？
